陪伴1

佐助突然想起来二十年前他十岁时的事。

现在的佐助偶尔会想,如果他沿着父亲给他安排的道路前进的话,他应该会过一个异常顺利的人生,迎娶某位大家闺秀,和她过着相敬如宾的生活。十岁的他不知道,几个月后搬到他隔壁的男孩将会改变他的一生,那个男孩会带着佐助穿过他那荒凉的生活,一同前往一个充满未知的全新的世界,在那里,他们会见到奔跑于旷野上的马群,山谷中初生的太阳,他们会整夜仰望星空,寻找星球行驶的轨迹。

在二十年前,佐助将刚刚搬到自己隔壁的那个男孩视为一个威胁。

在鸣人搬过来之前,佐助过着他自己的生活。下午三点从学校到家之后,便与等候着他的钢琴老师肩并肩坐下演奏曲目。他学得很快,但并不是那么喜欢钢琴。他的哥哥,鼬,同样也弹得一手好钢琴。佐助弹钢琴多是为了超过鼬而非自己喜欢。他只是按照长辈教导的那样去做,算不上多喜欢,但任务完成之后的夸奖始终还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此外,佐助自己的目标是超过鼬,在这个层面上,他的父母叫他学的那些东西与他的目标不谋而合——鼬是个全方位的天才,佐助觉得自己也得在全方面超过他才算取得胜利。

一个平凡的星期三的下午,佐助坐在他的钢琴前边,照例上着下午的钢琴课。窗外传来了一阵轰隆作响的引擎声,它饶有兴致地加入了佐助的演奏,就像个坐不住的小孩。

佐助用力地摁了下琴键,把双重奏下昏昏欲睡的钢琴老师吓醒了,她推了推眼镜,难掩忙乱提早宣布了授课的结束。

按照往常的礼仪,佐助送她到一楼的玄关,鞠躬道老师辛苦了,再花五秒目送她掩门离去。

佐助回到二楼。吵闹的大型运输车的引擎声已经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粗旷的男人吆喝声,其间还夹杂着搬运时发出的哐啷声响。佐助抚摸着琴键,摁出了几个奇怪的不成调的音符。他突然用力地跳上座椅,向前探出身子,脑袋整个伸到了窗外,终于望见了发出声音的归罪魁首——一个白发的男人和金发的男孩,他们正一进一出地把车厢里的东西搬进隔壁的二层的房子里。那栋房子从佐助有记忆以来就换过三次主人,他们至少是这间房的第四个主人。

也许是佐助探出窗外的身子太显眼,一下子就被金发的男孩看到了,他停下动作,看着佐助大声地喊了起来:“啊,那边有个家伙在盯着我们看!”

这一声把佐助吓了一跳,但他没有缩回来,他知道如果在此时缩回来他就输了。他不但不缩回身子,还将头探得更外边,甚至挺起胸膛。

白发的男人呵斥了金发的男孩几句,他皱起眉头瞪了白发男人一眼,才一步一步地随着白发男人把手里的箱子拖进屋里。等金发男孩再出来的时候,他站在院子里盯着佐助看,看了一会儿,很短的一会儿,用双手做成喇叭状摆在嘴边朝佐助喊道:“下来帮我搬家吧——下来帮我搬家啊——下来吧!”

佐助盯着他看。日本很少见像男孩那样灿烂的金发。下午的阳光很灿烂,他看不清男孩的五官。不过不管怎么说,佐助没有下去,而是把身体缩回了房间,开始自顾自地弹起钢琴。他弹着车尔尼的练习曲,手指飞快地在琴键上奔跑,为的就是将金发男孩的声音驱逐出他的领地。他弹得砰砰作响。那男孩果然不再呼唤他。佐助离开房间前还往窗户的缝隙里看了一眼,那个男孩早已不在那了。

第二天,佐助放学后回家,练完钢琴。旁边那栋房子没有任何动静,好像他们才搬来一天就打包溜走了。

休息日,佐助从窗户里看到金发男孩一个人蹲在院子里不知道做什么。他已经等了两天,他是不会主动过去约他的。佐助的手指飞快地在琴键上弹奏,男孩的手指就像葱根一样雪白柔软,摁在琴键上看起来没什么力道。佐助不喜欢太张扬放肆的旋律,虽然他并没有完全理解他所弹奏的曲子,可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感情倾向——内敛且有度。他弹奏着,反正他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他弹了一些轻快的曲子,午后睡了个觉。睡醒时阳光如水一样照在他的脸颊上、手上,他来到琴房,顺着玻璃窗远远地看到那个金发男孩正一个人坐在院子的一块砖头上,双手撑着脸,但脸上的表情却模糊不清。最重要的部分反而被模糊处理,佐助实在不爽。但他也没办法。他站在钢琴边观察着男孩,一直到对方拍拍屁股回屋。那个白发的男人倒是再也没见到了。

佐助一直很好奇,如果没有任何外力介入他们俩人,他们到底会在人生的哪一点相交。不过这就只是一个假设而已。就在休息日结束的那个星期一,佐助的班上转来了一个新同学,他叫做漩涡鸣人,有着一头惹眼的金发,正是佐助那个新搬来的邻居。鸣人歪歪扭扭地在黑板上写上他的名字,对着全班人露出了一个不正经的笑容。

“我要坐在他旁边。”

鸣人伸手指了指佐助身旁的空位,蔚蓝的眼睛盯着他们的女教师看。

鸣人不像乖小孩,他的金发蓝眼只是给他的痞子气质再添一笔罪状。他的日语很好,因为他完完全全就是个日本人,可他的瞳色和发色却怎么样也不可能遗传于日本人,如果搬去东京这样的大城市就罢了,鸣人在木叶还是太惹眼了,不管做什么都会被无限放大。很快的,别人就喊鸣人是个“杂种”。鸣人一听到这种话便和别人打架,打得头破血流,那张小麦色的脸颊很快就布满伤痕。当然,那一天鸣人的要求也没有被满足,他不出意料独身一人坐在角落。

自从鸣人来到的那一刻,所有师生都从他的身上嗅到了麻烦的气味。他们立刻把鸣人孤立了起来,拿出对待病毒一样的态度对待他。为什么?就因为他有一双蓝眼睛和一头金发吗?事情当然不是那么简单。没几天,佐助就发现他的插班同学落到那个下场多少有些咎由自取的意思。鸣人的衣服一直都是脏兮兮的,很久才换一次。午餐时,他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食物,除了学校贩售炒面面包的日子外,大多数都饿着肚子。佐助想,如果他和他的爷爷一起住,像别人口中说的那样没有父母,他这幅奇怪的模样倒也有了个合理的解释。但那些都不是真正让他和别人隔离开的原因,凭小学男孩粗枝大叶的性格,不爱干净和吊儿郎当都不是阻止他们成为朋友的因素,真正的问题在于鸣人易怒的性格。仅仅听到了一点议论,鸣人的眼睛都会反射性地涌出他人难以直视的仇恨。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很少人会相信一个男孩的眼里会淤积如此沉重的恨意。只要在这时,不管谁去挑衅鸣人,他都会像一只鬣狗一样朝对方猛扑过去,接着便是你死我活的打斗。鸣人经常鼻青脸肿,因为他总是不管对方有多少人就往前冲,好像他的目的是被痛揍一顿似的。

转学来的第一个月,鸣人大部分时间都在走廊上罚站,后来不管鸣人怎么闹,只要不伤到别人,老师们对他采取的态度一律是无视。而那些挑衅鸣人的男生也不再当面骂他,他们学会了一种更有效地伤害鸣人的办法,那就是扩散谣言,让鸣人活在全校的孤立之中。不过鸣人对这种处境似乎并不陌生。他偶尔会在别人睥睨他时露出一丝冷笑。但他不是真的不在乎,而是习惯了。

本来应该负责照看鸣人的白发男人再也没出现过,老师要请家长时他也总是缺席,仿佛是一个联系不上的不存在的人。

身为优等生的佐助在一开始自然没有和鸣人扯上关系。鸣人大概觉得佐助也看不起他,即便平常在家门口遇到了绝不会主动和他打招呼。两个人最多的接触就是互相瞥一眼,再各自不屑地重重哼一声。 

佐助从那时候起就对人类间的互相斗争表现出厌烦之感,他,毫无疑问地站在顶端的位置,因为卓越的能力,不费力气也能够享受到大量的资源。佐助并没有堕落于享受同学们的殷勤,因为首先在他眼里那些示好一文不值。那时候他喜欢的是哥哥,眼睛里看到的也只有鼬一人。鼬是他生命中嵌上金边的被强调的存在,比戏水的天鹅更高贵,比手挽花篮的天使更容易亲近。世间的一切与鼬这种特别的存在相比,都显得庸俗而残破。

宇智波鼬在大学里修人类学时做过一个公开的报告,他参与了一起黑猩猩的观察实验,这则报告基于他的观察,再次论证了哲学家罗兰兹的观点——猿类在自然界独一无二的品质是结盟和欺骗。人类与类人猿智力的增长并非得益于生理上特殊的较多的大脑占比,更多在于我们对于诡计和结盟的擅长。黑猩猩的领导者在仲裁斗争时会站在势弱的那一方,通过支持弱者,它更有可能在之后的抗衡中得到弱者的支持。此外,傀儡首领的现象在黑猩猩中也并不少见。真正有权利的黑猩猩会把所有的攻击转移给群体中的傀儡首领,自己则在幕后享受操控的权力。我们无法辩驳,猿类的确是自然界中最擅长政治游戏的造物,人类更是个中翘楚。参与社会生活的生物总是比独居者更“聪明”,而人类独自相处久了甚至会患上社会定义中的各种各样的怪病。

许多年后,佐助观看了当时的录像,录像中的鼬还是大学生的斯文的模样,但举手投足间散发出属于天才型年轻学者的冷漠气质。

“但是我们还拥有另一种比欺瞒和结盟更加优越的智力,我相信这股力量会带着我们穿过这片充满谎言的阴霾,这力量来自于理解。理解、同情,它们就像乌云的银边,是太阳将要穿透阴翳洒下刺眼的光芒的预兆。它们带来音乐、绘画和歌剧,带给我们光明和勇气。”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鼬的神态并不矫揉造作,故意将气氛推向高潮,他的声音还是一如即往的平静温和。在他眼里,他陈述的不过是自己的一个发现。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的确对自己的这个结论满怀期望。不过他选读的专业偏偏与他的追求大相径庭——法律,一个充满人情纠葛的领域。或许也因为自相矛盾是每个人的罪过吧。

佐助无法说自己从小也像鼬这么超然,但遗传的高智力无疑提供给了他一个相对较高的平台。黑猩猩在人类的眼里是龌龊肮脏的,同学们对鸣人群起而攻之的行为在佐助眼中同样如此。但很不巧,佐助不喜欢当英雄,当然也不喜欢鸣人(他除了鼬之外还没有喜欢过任何人),所以平时他总是绕道走,从没有帮过他。直到某一天,一群男孩一边用石头一边骂鸣人是个没有人要的小孩,佐助正巧从他们的边上路过。他们站在河堤边,朝着被他们推下去的鸣人丢石头,语无伦次地喊叫着些什么。佐助低头看了一眼鸣人,他的制服沾满了褐色的泥土,脸颊也有被树枝划伤的血痕。他眯着眼睛,仰头望着河堤,但他的眼神穿透了一切,那一瞬间佐助惊讶地叫出了声,鸣人竟然闭上了那双眼往后一头栽进了河流里。随着河流发出噗通一声,河堤上的男孩们吓呆了,他们目瞪口呆地看了看对方,瞬间作鸟兽散,只有佐助一个人丢开手里的包立刻从旁边的楼梯下到河堤边。索性流水缓慢,鸣人也浮到了水面上,佐助才有办法立刻跑到鸣人拉住鸣人的手腕把他拽到岸上。鸣人爬上岸,浑身都湿透了,滴答滴答地往下淌水。

“平常不还精神百倍地朝他们大喊着报仇吗?”佐助不悦地说。

鸣人湿淋淋地倒在水泥地上,蜷缩着捂起肚子。

“饿了。”

“为什么不吃东西?”

“没东西可吃嘛,你这人废话真多……”

佐助抱着胸,睥睨了鸣人一会儿,他竟然没有生气。他们在桥墩下,马路上汽车行驶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佐助明知自己不应该和鸣人扯上关系,那时的他却强作成熟地叹了一口气,带着些鼻音地对鸣人说:“来我家吃吧。”

“……”

“你就住在我家隔壁不是吗?距离也近。”

佐助拎着包往回走,小声地补了一句:“不去就算了。”

身后传来砰砰砰的脚步声,每响起一下就伴随着哗哗坠地的水声。

“我去!”

佐助把粘上来的鸣人用手指推开,盯着他的蓝色眼睛说:“别靠近我!落汤鸡,我才不想湿漉漉地走在街上。”

“哼,是——是——佐助少爷。”

佐助忍不住扬起唇角露出了一个笑容。鸣人和他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感觉自己就像拖着个刚上岸的鸭子。鸣人大摇大摆地走着,和佐助赌气似的一句话都不说。天空仍然是蔚蓝的,天际线就像一颗流星般坠入山峦之间的缝隙里。静谧的夜正在不远处酝酿,从山的方向拂来了静悄悄的微风。

“好、饿、啊!佐助,走慢点。”鸣人竭力一跳,走到佐助身边,他捂着饥饿的肚子,像虾米似的走着。

“你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佐助问。

“好像什么都没吃。”鸣人眨了眨眼睛,笑出了声。

“一点也不好笑。你总得吃点什么。”

“只是一两顿饭而已。”

佐助皱起了眉头,有些不快。他反驳不了鸣人,毕竟他又不算是鸣人的谁。再说了,他又为什么要在乎鸣人到底有没有吃午饭呢?他充其量只是好奇他为什么过着颠三倒四毫无条理的生活。

“为什么?”

“什么?”鸣人的注意力被脚尖的一颗小石头分散了,真不知道那颗石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说——为什么,为什么不吃饭?”

“没人做给我吃啊。”

佐助愣了一下,不甘示弱地硬着头皮说道:“那你可以自己做给自己吃。”

鸣人笑了,好像佐助说了什么可笑的话。他饶有趣味地盯着佐助看,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佐助转头瞪了一眼鸣人,鸣人收敛了一些,嘴角却仍然带笑。鸣人很开心,任是谁都看得出来。佐助还没有见过鸣人那么开心的样子,或许被他愚蠢的快乐感染了,他并没有生气。

佐助想起家里还有一个钢琴教师在等着他,突然,他对弹钢琴产生了抵触情绪。他想,至少今天不弹,他想去看看鸣人的家,他很好奇那栋房子里面是什么样的,再说,那个应当监管鸣人的白发男人又去哪了?只要等会自己跟着鸣人去他的家,一切疑问都可以得到解答。但练琴这件事一天都不能停。

“你在想什么?”鸣人问,“你好像总是在想什么的样子,像个老头似的。”

“啰嗦!……我今天要回去练琴。”

“哦,钢琴!太棒了,就是你坐在窗口弹奏的那些吧。”鸣人说话时把嘴扭曲得很夸张,每个音节发得却还是那么囫囵吞枣,他好像太兴奋了,“我喜欢,弹钢琴不是很有趣嘛?”

“呃,嗯。”佐助点了点头。他想,至少不无聊。但鸣人居然对钢琴这么感兴趣,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他还以为鸣人会觉得那些旋律只是噪音,鸣人看起来粗枝大叶的,居然有一颗能与音乐共鸣的心。

鸣人抓了抓他的脸颊,他的脸颊上有三道猫须般的东西,现在看上去像污渍似的。

“我可以去听吗?”鸣人问佐助。

佐助的眼神不敢在鸣人的脸上多做停留,他竟然看到对方不好意思的表情。一想到自己弹钢琴竟然对鸣人是一件不比寻常的事,佐助有些不自在起来。

“随、随便吧。你想来听也不是不可以,但你绝对不能像现在这样脏兮兮地走进我的房间!”

鸣人笑了,佐助看着鸣人天真的笑容突然觉得有些心虚。如果每个人都愿意像他这样对待鸣人,表现出一点善意,至少不抗拒他,鸣人肯定也会表现出和善的一面。当然啊,他又不是什么怪物。一定要说的话,人们讨厌他的首要原因不就是因为他那特殊的模样吗,他的金发碧眼,全部都是会被平凡人嫉妒的东西。作为生来不同的人,鸣人只能够让自己变得更加特殊,升到神明那样不近人情的高度,才会在孩童期不被欺负。在佐助身边,鸣人安分了许多,他总是在不经意间对佐助流露出期待的眼神。

远远的就能看到鸣人和佐助的家。佐助的家规整肃穆,木头的颜色如同深冬的松柏般在棕色中透露出一股寒意;鸣人的家随意到了些许破败的程度,上个房子主人留在院子里的槐树无人打理,七扭八歪地伸出一根枝桠到了佐助的院子里。

“我回去换衣服。”

“……”佐助在转弯处猛然快步跟上鸣人,压抑住内心的愧疚感,他很轻地说,“我跟你一起去。”

“去我家?”鸣人突然慌了,他指着自己,眨着眼睛,“很乱耶。”

“我知道。”

“好吧……”

鸣人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几下,大门咔擦一声开了。漆黑的玄关传来一股发霉的气味,佐助忍不住捂起鼻子。

“我说过了吧……这不是我的错。”鸣人很小声地说。

“你……你们家没人打扫吗?”

佐助脱了鞋,虽然他觉得根本没什么好脱的。鸣人打开了玄关的电灯,两摞纸箱随意地堆在地上,似乎从他们搬来时就没有被整理到合适的位置。地板都落灰了,佐助的白袜子一踩上去就变得灰蒙蒙。

这家伙住在鬼屋里吗。

鸣人湿漉漉的袜子在地板上踩出一条深色的印迹。那条印迹旁边还伴有两只淡淡的佐助的脚印。他们顺着狭窄的走廊前进到稍显宽阔的客厅。客厅连接着一扇落地的窗户,窗户外的庭院杂草丛生。在佐助敞亮的家里,他们的电视柜上有一台4k的大屏幕电视,餐桌上摆着四张桌布和一排佐助喜欢的调味瓶。在这里,一台老旧的电视摆在地板上,残破的木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既有剩下半瓶的墨水,也有吃完没扔的泡面杯。窗外的绿意印入昏暗的房内,鸣人身上散发着河水的土腥味,佐助一瞬间以为自己正在水底一处被遗忘的空间探索着未知。

“你不应该来的。”鸣人说。他站在敞开的落地窗边开始费力地扯掉身上的衣服。杂草够到鸣人赤裸的脚踝,鸣人把校服衬衫从身上拔下来之后,像只落水的狗一样甩自己的头发。他把衬衫丢进一旁的洗衣机里,又把自己的制服裤子丢了进去。

鸣人太瘦了,在苍白的阳光下肋骨根根分明。随着他的呼吸,皮肤浅浅地嵌入他的骨与骨产生的缝隙间。他金色的头发脱离滞重的水珠后,又充满活力地飞扬起来。鸣人行走时脚步很轻快,佐助不明白为什么鸣人能够如此自由自在。

佐助脱口而出:“太瘦了吧,你。”

“是吗?唔,如果我一天三餐都吃拉面的话就会变得比谁都强壮的说。”鸣人拍了拍自己的手臂,咧开嘴笑道。

“要变得强壮的话,营养必须得均衡,要多吃蔬——”

“啊啊啊!闭嘴,我才不想听这种婆婆妈妈的话。”

“别叫,吵死了!”佐助捂起耳朵。

“你喜欢打棒球吗?”鸣人突然说。

“啊?什么跟什么……”佐助愣了一下。

“棒球——棒球啊。”鸣人的双手抓住一个虚拟的球棒,在空中挥舞了几下。

“还好吧。”

“周末的时候陪我去打好不好?我找不到愿意和我一起玩的人。”鸣人说,“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也是可以一接一抛的。”

“周末倒是没事……”

“说定了!”鸣人用力地抓了一下佐助的左手,留下了冰凉的触感。

松开佐助之后,他砰砰砰地跑到楼上,声音远远地传来:“佐助你先回家吧,等我洗完澡之后过去找你!你一定要下来替我开门!”

“别再一惊一乍啦!”

佐助朝着楼上大喊。

不管过了多少年,佐助都会因为鸣人多样的面貌而感到诧异。在怨恨鸣人之人的眼中,鸣人脾气乖戾而脑袋迟钝,他特殊的幽默感被当作蛇的四只脚一样让他们觉得怪异且难以忍受,而鸣人对待这些不友善固守己见的家伙时,态度也和他们所期待的一样恶劣无比。鸣人一直无法冷静对待冷嘲热讽,他一遭到挑衅就想跳起来揍断别人的鼻子,如果他的朋友们被挑衅,那挑事者的下场会更糟糕,佐助曾经被卷入过几场争斗,鸣人就像野牛一样势不可挡又横冲直撞。佐助为在场的所有器物感到心疼。但鸣人在心情愉悦时,比一般人笑得更灿烂,他总是会因为一些傻电影掉眼泪,也老是因为拙劣的骗术而损失金钱。佐助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看鸣人不舒服。他总是没办法明白。 

那天他第一次让钢琴老师等了他二十分钟。佐助和母亲说等会鸣人会来找他,鸣人就是住在他们隔壁的男孩,请她替他开个门。他的母亲在那一瞬间露出了抗拒的表情,佐助在得到这个反应的时刻不相信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但她立刻答应了下来。佐助便支支吾吾地转身跑回了琴房,坐立难安地练了二十分钟的曲子,都只是零碎的片段。

佐助一直都明白,他的父母对鸣人的印象和那些固执己见的人相差无几。他们有时候会自以为不着边际地劝佐助去找个更适合他的朋友,反正鸣人不是他们的理想型。但不管他们为佐助所勾勒的人生有多么美好,最终去经历这一切的都是佐助而不是他们。鼬曾经沿着他们规划的路走了二十二年,最终消失在一片雪白中。人很容易在框架中迷失自己,幸而不幸的是,佐助当时遇见了鸣人,而鸣人从来不为框架所累,他生来便是一只拍打着翅膀遨游天际的飞鸟。

尽管他们不喜欢鸣人,却也没有插手鸣人和佐助的来往。好在鸣人从没有在长辈面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们的友情才得以幸存过他们的童年时期。

鸣人第一次来佐助的琴房,他把眼睛睁得浑圆,兴奋地看着房间里的一切,特别是佐助面前的那架华美的钢琴。

“弹一首看看吧!”鸣人兴奋地在地上盘腿坐下。

于是佐助弹了一曲,旋律婉转动人,节奏轻快而忧伤,宛如一只月色下飞舞在橄榄林间的夜莺。这首曲子脍炙人口,是肖邦最广为流传的一首曲子,这也是佐助选择弹它给鸣人的原因,他不可能一下子就弹自己最喜欢的曲子,如果被对方嫌弃该怎么办?

“再弹一首。”

佐助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弹了一首圣桑的《天鹅》。弹它是因为佐助的手指柔软,能将所有的轻音恰当地弹奏出来。这首曲子流畅又委婉,如同一条从天空垂到海里的银色丝带。

“太神奇了!”鸣人说,他兴奋不已。

佐助难以释怀鸣人的这句感叹,犹豫片刻,他竟然再次把手放到钢琴键上,在鸣人疑惑的目光下再一次演奏了一首新的曲子。那首曲子十分温吞,有许多掷地有声的高音,但上一个音与下一个音之间似乎毫无联系。日落时,夕阳焦糖般的光斑透过窗帘如同一只死去的苍蝇一样凝固在地板上。这首曲子撩拨起内心深处的不平衡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在深夜的荒野中望着北极星前行,既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去。

奇怪的是,不管在人生的那个阶段,只要这首曲子不和谐的旋律一响起,佐助和鸣人都会想起各自深夜被吓醒后残留在逐渐缓慢下来的心跳里的疲倦。

鸣人曲起身子仰视佐助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什么?”佐助有点晕了。

“你弹的东西,和我脑袋里想的一模一样。”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再弹一次。”

于是佐助又弹了一次,这一次,演奏比之前的急促了许多。但鸣人快速地呼吸着,似乎对这场略显失败的演奏没有任何意见。他指着钢琴,激动地说:“这就是我想说的嘛!”

“你想说什么?”佐助喘了口气,他没想到鸣人能听懂他的钢琴。

“就是……”

楼下传来了一声呼唤,“——佐助,鸣人君”。

“我妈妈叫我们吃饭去了,下去吧!”

佐助飞快地跳下钢琴椅,头也不回地逃出了琴房。他跑下楼梯,心跳得飞快。他一直不觉得弹钢琴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他只是坐在椅子上弹奏教师要他弹的内容,他弹钢琴只是为了满足父母的愿望,他弹钢琴是为了超过鼬。曾几何时,他也觉得弹钢琴是一件愉快的事,可当他把自己喜欢的曲子努力地弹出来,结果只得到了个技法出众的评价后,佐助终于意识到他身边的人只不过把弹钢琴当作一个能使生活变得便利的技能对待,他们希望佐助弹钢琴,变成个有品味的精英人士。但精英人士又代表着什么呢?鸣人不应该说他的曲子里有些能引起他的共鸣的东西。

周日的早晨,鸣人戴着棒球手套来找佐助,佐助带上鼬当初的那副装备和鸣人来到空地。鸣人大声的喊叫回响在空气中,中午时光线变得猛烈,待到傍晚,他们灰头土脸,浑身因为干涸了一遍又一遍的汗液而黏糊糊的。同样在空地上玩耍的同龄人见到佐助和鸣人这对玩伴后,一个个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们不屑与鸣人一同玩耍,毕竟后者是他们一直欺负的对象。虽然佐助和鸣人的游戏似乎超乎寻常得有趣,但他们还是管好了自己的脚没往他们那儿凑。他们时不时皱起眉头往鸣人和佐助身上瞅,有一次真的惹火了鸣人。鸣人愤怒的目光对上他们的注视,拳头几乎高高扬起,下一秒就要找到他们的脸上,佐助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无聊呐。”佐助的语气十分轻蔑,他盯着鸣人,眼睛因为刺眼的阳光而眯成长长一条线。汗水顺着佐助的脸颊淌下,他轻喘着,迅速地环视了一周,对鸣人说:“不无聊吗?”

鸣人百口难辩。他的羞怒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涨红了脸。

佐助用力地把手里的球抛向鸣人,鸣人跳起来砰一下接住。

“再扔过来!”他大喊道。佐助清冽的声音落在鸣人的耳畔,鸣人咬了咬牙,用力地把球抛了过去。鸣人的劲很大,不小心朝着佐助的胸前丢去,鸣人来不及大喊一声“小心”,佐助在电光石火间稳住重心稳稳地接住了鸣人抛来的棒球。棒球手套重重地抵在佐助的心口,佐助咬住嘴唇忍住了那一瞬间的窒痛。

“接好!”

佐助往后扭曲手臂,奋力地向前掷去。鸣人伸出手接住这球,身体被往右打偏了几厘米。

“再来!”

鸣人朝着佐助大喊:“给我接住啊!”

“我会接住的。”佐助稳住重心,朝鸣人伸出戴着棒球手套的那只手。

佐助望着鸣人的眼神让他知道,佐助一定会接住他的球。他不会猛然抽身,像胆小鬼一样逃走。因为佐助和他一样,一旦答应了某件事,就一定会做到。

鸣人用力地抛出了球。

那颗球本应该飞得很高很快,但在佐助的眼里好像静止了一样,在那一瞬间,也不知道怎么的,佐助听到了自己的呼吸,世界里的一切都变得缓慢了下来。在他眼前展开的是底部镶着橙边的蔚蓝的深空,在其中,佐助甚至看到了一颗正在发光的星星。

棒球滑过天际,稳稳地落到了他的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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